有人说苦难会让人变得高风亮节，其实不然，有时幸福的生活才会让人的情操变得高尚，苦难在大多数情况下只会让人变得心胸狭窄，苦大仇深。——毛姆《月亮与六便士》

最近，二舅，火了。最早视频刚出来播放几万的时候，两派还没开始争执火拼的时候，我就看到了，但看完以后并没有什么感觉，因为我真的见过瘸腿、聪明、会修一切机械的二舅，而且死了，像条野狗一样，在漫野地里，躺了十几天天，40度的暑假，差不多就是现在这样热，会热死人的高温，满身蛆虫的死了。

我放羊经过二舅躺着的漫野地，总是远远的看着，看了十几天。最后，二舅，死了，像条野狗一样，躺在漫野地里，死在40度高温的漫野地里。

这是我们村的二舅，不是我的二舅。但他也是家里老二，肯定是某个外甥的二舅。也是瘸了腿的二舅，会修一切东西的二舅。几乎是衣戈视频里的复刻版二舅。

所以，当你真的见过现实里的二舅，尤其是亲眼见过躺在40℃的漫野地里十几天才死了的二舅，没人会觉得能治好自己的精神内耗。

我们村二舅的死，已经过去十几年，我时而会想起来，也一直想写出来，留下一点什么。

我们村二舅的名字叫上进，你看，这名字就很正能量。但他大哥的名字不叫正能量，也没有兄弟叫庄敬、坚强、平静。

这个同村二舅，我好像很熟，又好像很不熟，因为有些事情记得似乎非常清楚，但有些关键又完全不知道，比如他的年龄，应该是比我大十岁多点，死在21世纪初，大约30岁。我连他具体死在哪一年都记不清了。

我们村很小，只有七八十户三百多人，所有人相互都认识。我家住在村子最后一排，上进住在最前排。上进兄弟四个，他排第二，小时候得病瘸了腿，大约是小学毕业。我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，也不知道他到底上到小学几年级。

只记得小时候经常去上进家看电视，那是90年代，他应该大约20岁，当时村里刚通电没几年，电视也没几台，经常停电。射雕英雄传等电视剧放到关键时刻，停电了，就跑去他家看，只有他家有电。因为上进自己用自行车做了个人肉发电机，看电视的时候，要一直有人蹬自行车发电。

上进小学毕业能自己做个发电机，应该不比这两天爆火的二舅动手能力差。上进自己也会修各种东西，尤其手表等机械构造的东西，村里东西坏了经常找他修。

上进3个兄弟都是初中毕业。初中毕业就是我们乡镇99%孩子的最好情况，因为我2000年上高中的时候，一个年级300人，只有不到10个人上了高中，还有很多根本不上初中的，比如上进等不少人，因为爹妈认为他是个瘸子。但上进自己喜欢看书、钻研，也不知道当时连纸片都匮乏、擦屁股都用树叶子或棍子或土坷垃的年代，他从哪里找到的书。

上进自己住在大门口的小房子，远离堂屋。因为会修东西，能看电视，他的小房子就成了人场，阴雨天干不了农活就都挤进去看电视、打牌、下棋。我就经常去下象棋。

自己会造发电机、电视信号是最清晰的、喜欢看书、下棋水平最高、会修各种机械，这样的20岁小伙子，即使瘸腿，但在孩子们眼里也会觉得“很酷”，就像衣戈猜想看他二舅一样。

上进的家庭条件在同村算是比较好的，爹妈在集镇上有门面房，至少从80年代就开始卖杂货，那个时候算是农村一等一的家庭了。爹妈给上进的三个兄弟分别在乡镇上都买了门面房，农村盖了新房，娶了老婆。

但上进因为瘸腿不受爹妈待见，不支持上学，不支持去集上开修理铺子自己谋生，不给他盖房子，当然也不会给他娶媳妇。同村的很多人都说，如果他爹妈稍微支持一下，他就能自己谋生养活自己。

后来我上了高中，再后来上大学，除了寒暑假很少回村子。上大学的某一年，应该是2005年前后，暑假，我经常放羊路过的漫野地，多出来一个树枝搭的窝棚，我问我妈谁住在里面，咋回事。

我妈说，是上进病了，肠炎，去乡卫生院看了，说是要花2000多元才能治好，他爸妈不舍得花钱，他三个兄弟也不舍得凑2000多元，就拉回来了，又怕死在家里，就去漫野地里用树枝搭了个窝棚，把上进扔在里面，等死。

他妈每天去送一瓶水、一顿饭，上进撑了十几天，死了。

4度的高温天气，漫野地里，虫子、蚊子、苍蝇、蛆虫满身，肠炎，这就是上进人生的最后十几天。这能治好谁的精神内耗？

那十几天，我每天早晚放羊经过那块漫野地，每天被治疗4次精神内耗，最后实在受不了，就打电话给市电视台救助热线，上面天天播放救助了穷人，我想只要2000多元就能救一条人命，这难道不值得救助吗？

接线员听过我的描述以后说：你说的这个情况太多了，我们帮不上忙。（这是2005年前后）。

后面几天我每次受不了精神内耗的时候，就打电话给救助热线，每次的回答都差不多：太多了，没办法。直到后来，死了。也没人能治好我的精神内耗了。

虽然我们村也有一个不对别人负责的、第一幸福的傻子，但上进最后十几天肯定不是全村第二幸福的人。

即使他上进、聪明、爱读书、自己会造发电机、会修各种机械、乐于助人、也一直看起来很乐观，但肯定不是全村第二幸福的人。全村都没人愿意过他的人生，都认为他很悲催，他也没治好全村任何一个农民的精神内耗。

因为大多数农民也谈不上有啥精神，于是也谈不上有啥精神内耗，更谈不上“治好”。农民想的、需要的都是最基础的生存需要，能吃的好一些，能穿的好一些，肉身得病了能治好，别像上进那样死了。

中国正能量曾经放过一个视频：为给60岁的儿子治病，83岁的母亲送煤气一罐赚2元。这比衣戈66岁的二舅养88岁的姥姥，还要庄敬自强。

270万次播放，11万人点赞，估计也治好了很多人的精神内耗吧。

但衣戈《二舅》大概率治不好扛煤气的83岁老母亲的精神内耗。

鲁迅回乡三天，闰土也治不好树人的精神内耗。

与其说他们庄敬自强，不如说更像是无奈。

残疾证办不下来，又能怎么样呢？

努力一生却如此悲惨，又能怎么样呢？

我们村适龄男青年4成光棍想女人的性欲在内耗，又能怎么样呢？

60岁的儿子生病没钱，83岁老母亲又能怎么样呢？

即使农民一个月只有93元养老金，又能怎么样呢？

布尔乔亚的中二文青巨婴才需要治好精神内耗，

困苦的无产者需要治好的是肉身内耗。

面对苦难，自力更生的二舅的确值得点赞。

但苦难不值得骄傲，消灭苦难才值得骄傲。

改革开放以来，消除几亿人的贫困，这值得骄傲。

有时候苦难是没有办法，这不值得回味。

但有些人，却偏要从苦难中找出一些乐趣来。

卖杏花的孙旭阳说：

苦难，就是消耗你，羞辱你，奴役你，封闭你，瘫痪你，让你既不自由，又不快乐的那些东西的总和。苦难就是一摊屎，你咀嚼到最后，或许会有一两条未消化的草根还比较劲道。

可你终究是在吃屎呀。